[生活] 砂紙

包著砂紙的禮物。

我一直很困惑，為什麼這麼早離開的是楊媽媽，而不是臭小白？

印象中，最快樂的片段是小白帶團的那個禮拜，那幾天我們母女三個人無憂無慮，只是相處在一起，沒做什麼特別的事情就很開心。

從我有印象以來，楊媽媽總是跟我說等一下，從12 歲認真思考自殺開始，楊媽媽就答應我一定會帶我們離開臭小白，忍忍、等一下，等我高中畢業、等熊熊國中畢業、等存了錢、等我工作以後、等熊熊唸完書、等熊熊找到工作，等著等著，楊媽媽卻早一步離開了。

那一天在病床前，我知道楊媽媽一直割捨不下的除了當時不在身邊的小女兒，也是沒有工作沉迷賭博的臭小白，但我不敢答應楊媽媽她說不出口的要求，我知道她很急切、她很擔憂，沒有我的承諾她不會放心，可是我不想欺騙楊媽媽，做不到的事情我怎樣都做不到；我答應楊媽媽我會好好照顧熊寶貝，而小白，只要他戒煙戒賭找份工作，我也會照顧他。

只是，楊媽媽走了22個月，臭小白依舊抽菸、依舊賭，依舊讓我看了就討厭，從小到大糾纏的憤恨，依舊理不清，明明學會了這麼多的方法，情緒管理、情緒釋放、轉念、祈禱、許願，好多好多的方法，可是我總是不允許自己放下對親生父親的仇恨；一個打從心底痛恨的人，我卻仍然沒有搬離這個渴望逃離的地方。

我知道，我們一搬走，楊小白連房租都付不出來，更別提水電瓦斯，但每天看到他的嘴臉就讓我隱隱勾動心底的火，一種慢性、習慣性的毒藥，盪漾在我的腦海裡頭，他怎樣怎樣、他如何如何，我好生氣，全被ego用過往拖著走，為什麼臭小白還在？他開過刀、他抽菸、他糖尿病，他為什麼還活著？

答案，很清楚。這是老天爺給我的機會。學會原諒、學會寬恕。但，我做不到。

我沒讓阿熊陪著去急診，我不想浪費阿熊的時間，臭小白一陣一陣發冷，全身無力，初步檢查血液中鈉離子偏低、發炎指數偏高，胸部X光與尿液檢查都正常，先打抗生素點滴，後來其他醫生來檢查，發現小白嘴裡腫了個包，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假牙造成發炎，不過如果需要更進一步做腹部超音波的話，就必須等到禮拜一了。原本禮拜五我跟阿熊說好把他送進急診，他堅持不要，一定要等到禮拜六才要去醫院，所以許多檢查不能做。我只能說好險小白是榮民，不然我也沒有錢讓他做這些檢查。

在急診室裡，可以感受到生命如絮地脆弱，我好佩服急診室裡的醫生護士們，直接面對人性最真實的一面，好些醫生與護士真的燃燒著熱情，在容易感染絕望的地方散發著生命的芬芳，第一次，我看見了健康的重要；第一次，我感受到生命想要往前走；第一次，我發覺放下對小白的憤怒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。

腦袋繼續轉，恨意仍然在。

好多陳年舊帳卡著、我好想怒吼，積聚在嘴邊，理智告訴我說了這些也沒用，憤怒沒有燃燒只是浮湧；這會兒的憤怒跟與熊熊吵架的鮮活情緒不一樣，每次跟熊熊吵架的憤怒都很活躍，情緒在胸口噴發，充滿著活力，彷彿火山爆發滾滾洶湧，但是對小白的努氣，卻彷彿銳利的黑曜岩，是古早噴發的熔岩產物，尖銳硬實地存在著，是冷靜的憤怒，銳利的鏡面訴說著報復。

急診醫生建議留小白在急診，因為沒有病床，在醫院比較好應付突發狀況，楊小白堅持要回家，因為他知道我會留他一個人在醫院，是的，我會！我原本還打算讓他自己一個人坐上救護車，我對他的恨有這麼深，我曾在心底謀殺他很多次，在實際生活中壓抑了更多次殺害他的慾望，我的青少年階段，好多次受不了到想要殺了他，然後自殺；一個父親，讓女兒從12歲開始寫遺書、想自殺，我的悲傷與憤怒不斷衝擊著人生，卻愈滾愈巨大、愈來愈難以負荷。

其實，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小白了，他的髮斑白得厲害，因為營養不良瘦了很多，長期吃類固醇的臉依舊浮腫，但四肢肌肉都已鬆弛無力了，這是打我的手、踹我的腿、罵我的嘴，這一個人已經死了大半；房租已經是我在負擔、水電瓦斯電話電視繳完帳單，我真的沒有餘力給他錢了，我更不能接受他寧願不買飯而花錢買菸去賭；我也不願意在生活上虐待自己跟熊熊，所以，他只能靠自己了。

拿了藥，回了家，憤怒的火依舊，這次很怒他不好好照顧自己，把我們拖下水，如果我們早搬出去，他大概就會活活在床上餓死，我不想照顧他，可是我連外頭的野狗都會同情，更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人？

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。

我好想念以前那個愛恨分明的自己，恨一個人能夠不參雜其他的感情，純粹的憤恨，至少，恨得理所當然，沒有於心不忍，我就不會這麼難過。

楊小白正在死亡，我感覺得出來，我能把握的時間不多了，但我還不知道怎麼做。如果情緒能像衣服一樣自在穿穿脫脫有多好？時間繼續流失著。

這層禮物上的砂紙，需要我更多的理解與確知，但是好難好難好難好難好難好難好難，想哭，卻沒有人可以依靠，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夠，我短短的人生，怎麼會有這麼難解的題目？